翁贝托·埃科
沈萼梅 / 刘锡荣 译
上海译文出版社,2010
周日午后,我坐在客厅沙发上,第四次翻开《玫瑰的名字》,暗下决心这次要读完它。然而,我心里并没底,隐约能预见到,我读了100页,然后合上书本放回书架,跟自己说不行实在读不下去了下次再来吧,一如之前的三次一样。所以,当两周之后我读完了这本书时,我的第一感觉就是,好神奇,竟然读完了!
一句话总结,《玫瑰的名字》是一本难读、让人感动、好看的发抖的书!
《玫瑰的名字》,绝对是我近几年读过的书中,最难读的一本。原因之一,是书中讲述了大量中世纪、宗教、历史相关的知识。威廉和其他人讨论宗教、信仰问题时,那大段大段的文字,看的人都快精神错乱了。有时我简直怀疑,埃科是不是故意写成这样的,毕竟,这可是写出《带著鲑鱼去旅行》的埃科!难读的另一个原因,是书中人物、关系、阵营、历史也复杂交错,还夹杂着各种文学、药学、符号、密码、建筑等等信息和理论,真是一锅大杂烩,让人难以理清思绪。
为什么我会找这样一本书来读呢?其实是在和菜头那里种了草,和菜头说,他读过太多故事了,以至于翻开任何一本书,总有一些熟悉的、重复的地方,但埃科不一样,总能给人惊喜。和菜头的话让我想到朴赞郁。作为一个喜欢看电影、观影量不小的人,不少电影在我看来都了无新意,但朴赞郁不同,从复仇三部曲到《蝙蝠》、《雪国列车》,他的电影和故事总是那么新奇。而读完《玫瑰的名字》,我完全认同和菜头的说法,埃科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,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强大无比。
《玫瑰的名字》的结局,看得我几欲落泪。屹立数百年的修道院,最后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,僧侣们视之为宝藏、传承着文化和智慧的藏书馆,也轰然倒塌。一个辉煌的时代黯然落幕,僧侣们或死或伤、纷纷离去。多年后阿德索故地重游,满眼只见废墟、残垣断壁,一切都灰飞烟灭。近几年读过的让人这么感动的新书不多了,《看见》算一本,《金色梦乡》算一本,《江城》也算,就这几本,屈指可数。
这本书不止一次让我想到《浪客行》。《浪客行》中,武藏一人对战吉冈七十人之后,一次一次地思考“天下无双”的意义,然后泽庵和尚对武藏说,“过去、未来早就由上天完美的决定了,因此,那是种完全的自由”。《玫瑰的名字》中,阿德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出一个神学结论:“认定上帝绝对的万能,以及他对选择的绝对自由,不就等于表明上帝的不存在吗?”我觉得,井上和埃科想表达的,是同样的东西。我们是自由的,尽管去做就好。
在这本书里,我读到的是推理,是宗教,是历史,是预言,是真理,是符号,是隐喻,是思考,是灵与肉,是光与血。
书摘
太初有道,道与神同在,道就是神。这道太初与神同在。谦恭地反复吟诵这一亘古不变的经文,乃是虔诚僧侣每天的必修课,人们可以断定其中自有无可替代的真理。但是,在我们直面荒谬的世界、真理尚未适时显示出来之前(啊,真难懂),我们是在一面镜子上观察和猜想。我们不得不忠实而吃力地拼读真理的符号,尽管这些符号显得晦涩难懂,简直像是居心叵测地混杂编织起来的。
昔日的男子英俊而高大(相比之下,现在的男人都像小孩子和侏儒),但这只是证明世界正在退化。年轻人不思进取,科学无进步,整个世界架空,瞎子在引导另一些盲人,并把他们带入深渊。鸟儿翅膀未硬就想飞,蠢驴演奏里拉琴,笨牛在狂舞。马利亚不再恪守默祷,马大不再喜欢积极的生活,利亚已经绝育,拉结耽于肉欲,加图出入妓院,卢克莱修变成了女人。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轨道。感谢上帝,在那些日子里,我从导师那里获得了学习的愿望,走上了正道,即使行走在崎岖小路上,也未曾迷失方向。
我所到的修道院,当时在知识财富的创造和再创造方面,也许是能够引以为豪的最后一个精湛完美的修道院。然而,也正因为如此,那里的僧侣们已不再满足于神圣的抄写工作,他们在探求新事物的欲望驱使下,也想创造出补充大自然的新作品。他们并没意识到,那时我隐隐约约地直觉到(我如今已鬓发苍白、年迈识广,更清楚地知道),他们那样做,是在诋毁他们精湛杰出的学识。因为倘若他们创造的“新的学识”一旦任意流出修道院的围墙,那神圣之地比起一所教会学校和一所城市大学来,就不会有什么更值得称道之处了。而把知识隐藏起来,就能使其威望和实力不减,免受争端的侵蚀,免受暗藏玄机的论辩的攻击,防止一切奥秘和伟大置于sic et non[1]的审视之下。我对自己说,这就是藏书馆笼罩着寂静和阴暗的缘由所在,藏书馆珍藏着知识,但是,要保持知识完好无损,只有阻止任何人进入,即使是僧侣们自己。
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符号,阿德索,这是人在世上用来引导自己的唯一可靠的工具。我所不明白的是这些符号之间的关系。我通过《启示录》的模式,追寻到了豪尔赫,那模式仿佛主宰着所有的命案,然而那却是偶然的巧合。我在寻找所有凶杀案主犯的过程中追寻到豪尔赫,然而,我们发现每一起凶杀案实际上都不是同一个人所为,或者根本没有人。我按一个心灵邪恶却具有推理能力的人所设计的方案追寻到豪尔赫,事实上却没有任何方案,或者说豪尔赫是被自己当初的方案所击败,于是产生了一连串相互矛盾和制约的因果效应,事情按照各自的规律进展,并不产生于任何方案。我的智慧又在哪里呢?我表现得很固执,追寻着表面的秩序,而其实我该明白,宇宙本无秩序。
缮写室里好冷,我的大拇指都冻疼了。我留下这份手稿,不知道为谁而写,也不知主题是什么: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,nomina nuda tenemus。(拉丁语,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,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。)